一个另类的老画家
——白描大师贺友直
像网站忽然膨胀起来一样,这几年神州大地简直是“大师”成阵了。虽不能说自诩自封或者被炒的“大师”们多如牛毛,但其数之多如狗毛肯定是有的吧。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假货劣品横行之际,我倒要在这儿为各位读者,引见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师,即颇有些另类的老画家贺友直先生是也。
框中龙
说起中国当代美术中,像贺友直这样的人物,好像是很难以绕开去的,他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创作的长篇连环画《山乡巨变》,即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作。我认为,他因之而成那个时代先后与齐白石的变法丹青、林风眠的中西妙合、潘天寿的文人画变体以及叶浅予的舞蹈速写、黄永生的《阿诗玛》版画、李可染的长江写生等,整整震动、唤醒并影响了中国一代美术人士的眼、手、心!
为鲁讯推重并呵护过的连环画,即俗谓之“小人书”者,贺友直为之尽心尽力了一辈子,到今八十老翁,仍孜孜以他的高艺的四条边线围成的框框中耕耘不息,不以善小而稍一怠懈,怪不得黄永玉说他有一种类似宗教的虔诚在焉。
连环画并不能被误称为一个画种,它之对画种的包容量倒是特大,其功能则是通过连延不断的画面来“讲故事”。贺的功绩在于他用他那活化了的白描形式把现实生活与古老的中国传统绘画手段神话般地结合得尽善尽美,亦将通俗的连环画旧套子开拓至令学府不敢小视未可轻取的境界。国中五十岁上下的画家们,恐怕很少没有从《山乡巨变》得到过有益的启示的。所以,我说,他是一条从框中腾起来的龙。
画有品,人亦有品
我曾戏说此公不拿造孽钱,并非纯粹的打油和玩笑。世人常有误解,或者猜想像贺友直这样的大师级画家一定是华堂敞厦、金银满屋了。其实我见他有一本小于巴掌的帐册,那上面斑斑点点全记着他画作等和连环画的每一笔收入,不翻则已,翻开来不过区区,令我颇生寒心,未免愤愤,遂一再怂恿他放大尺幅,多作高价的商品画;瓦斧习作长鸣,黄钟倒恶然于一偶,何必呢!贺公却大不为然,依旧在框框里力耕,且津津有味,老而弥笃。
先生拿了也不知有多少奖,可还是固守在他的蜗居,仄迫于一间仄室,既是画室,又是睡房,会客、吃饭一以贯之,自云“一室四厅感觉大”,真是苦中作乐,乐在其中。我曾调侃他曰:“山乡巨变未变,四十年来守一间……”他闪着快乐而狡黠的眼神道:“呒没事体!”苦中作乐,乐在其中。就是在这样的仄室,许多堪称国宝级的作品,即由之而出。前几年,他整理出毕生的精品捐给了上海美术馆,开心得好多天合不拢嘴。
我由尊崇他的艺,到喜欢他的人,由人复艺,体会良多。有时,我会到他那仄室去蹭一顿他手制的美肴,对酒之际,端详着他貌似平和实则倔倔的神采,心下岂止感动!他是一个平民阶层的大画家,对人、事、艺皆有其精到的修养,深知真谪在于何处,其画品、人品的统一,在当今的画坛也足称一宗可贵的财富。
贺记牛肉面
上海滩上,有两家人家的餐桌是时常令我垂涎的。一个是杂文家栾保俊先生栾大哥家的饺子宴,这是北宗;再就是贺友直先生贺记宁波菜,当然是南宗了。那北宗是栾大哥执掌,那种饺子曾鲜倒过许多骚人墨客,我们这些嘴馋的,好多回纵容此公开一家“栾大哥饺子铺”,谓之可与广元路上的高庄馒头相彰,而今栾公老矣,文章还在写,铺子却终久没有开成。我呢,还倒是常有的机会到贺记老店去揩没,那味道至今不衰。当然,师母是主厨,贺老头老自封为贺家菜的总设计师,我还是没有考据出来,这二老谁是谁的师傅。不过贺老总亲自下厨我是多次目睹的,贺老亲自下厨弄几样好吃的给我吃,我不仅吃的光荣多次身受口尝肚享的。例如他得意的牛肉面,选了上好的牛肉长时间地细炙慢焖,作料秘制,刀工也不比他的笔头差半分。那面上来,真是没有哪家人家好比,岂止色、香、味乎!老头围着围裙,很有风度的喝一声喏,指着大海碗面道:碗大汤宽,崭啊!我是很会被感动的人,嘴却极刁,到这份上,还有啥好说的,好吃的!
他手下的红烧肉也好,窍门在于用上好的生宣(当然上面总要有些贺公笔迹的废稿)蒙碗上锅蒸之,我学了几回不成,心想反正有贺记老店,老头、老太在、学不会做,还不会继续白吃!哈……
自说自画,自说自话
若问此公有何近作,眼下正连载了两年多的《自说自话》,倒是不可不读。
《自说自话》原题《自说自画,是他以一画一文形式描绘旧社会种种底层的行当,贩夫走卒缝穷卖苦泼皮西崽舞女妓女算命卜封等等等,无所不有。后因见同行画家戴敦邦亦有此题,便悄然易为今名。
这套作品已近百幅,还是纯用精当园熟白描,仿佛引着我们穿过时空的隧道返至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上海,那种感觉,那种气息扑面而来,准确而生动,如若连而观之,真是一卷人哀之怜之恨之念之的黄浦滩头图,足可与《清明上河图》前后映照耳。在这洋洋的大观之中,过来人贺友直先生不独是客观的描摹浅薄的怀旧,你透过那千变万化的一根根线后所描出的万象,可以体味他那双阅人阅世多矣的法眼,是何等锐利,何等尖刻,何等温情,又何等的难以言表啊!其中不独是艺的高超,亦是先生生活哲学的发酵。
画俱在,何复赘言。我爱先生艺,爱先生人,亦爱与先生调笑,曾有打油诗数题嘲之,姑录于此,或可稍解此公细末吧:
(一) 框中龙 作画五十年,却在框里面;神通又广大,不拿造孽钱。
(二) 真酒徒 三餐两顿酒,催高血浓度;微醺得妙想,先生真酒徒。
(三) 献宝 清风笔一枝,小书画未完;捐出老家底,留与后人看。
(四) 烹饪 老头好手段,下得厨房间;上堂豆腐臭,还煨牛肉面。
文:谢春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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