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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顾

  老顾(炳鑫)走了有段时间了,常想起他,前几天还梦见了,看得很清楚,气色尚好。不明白是谁在说话,说他就是有点热度。我现在做梦,醒来常会影踪全无,但这个却记得很全。起来就挂长途,告诉他的儿子建国。

  老顾生的是恶病。七八年他也患过一场恶病,得知消息去看他,见面我哭了,他倒没事人一般,还在握笔作画。这关挺过来了。事后,朋友们说这是奇迹,我则认为一是他体质好,二是心态好,三是胃口好。可是这次,想吃而喉头干燥得不能下咽。不吃,哪来抵抗力?看来这关难逃了。看过他后,我和老伴住到宁波北仑新家去了,人在那边,却老是牵挂着他的病况。

  1980年我到中央美院,过几年他到上大美院,三十几年的老同事分开了。每逢放假回上海,总要上他家走走,虽说没有事,然而总是想着。1987年我从北京回来,住在上海了,若到愚园路邮局取稿费,十有八九要拐到他那里坐坐。根本没有事,只是见着了,感到大家都很好,放心了。说的,也不过是手里在忙什么,家里好吗一类的平常话。我去了,顾大嫂必特意沏一杯好茶招待。我也识相,又不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没话找话说,喝过三天,抬腿就走。自从他前次病愈后,每见到他气色甚好,着实为他感到欣慰。每次去看他,多少也是惦念着他的健康。

  我认识老顾,始于1951年,那是我加入上海美术工作者协会被编入连环画小姐之后。他和十发先生同是连环画小组的组长。这个组定期活动,活动的内容是观摹作品。他们对小组成员的作品给予具体指导,对提高创作水平起到良好的作用。老顾当时在连环画界被誉为“南顾”,“北刘”是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刘继卣先生。他们的作品被视为连环画创作的范本,他们的成就被当作个人奋斗的榜样。1952年,老顾进入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我于同年进入新美术出版社。1956年两社合并,我们成了同事,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出身贫寒,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但很早就进入文化圈子,刻木刻,画漫画,在这些领域已小有成就。上海解放后,开始连环画创作,成为上海新连环画队伍的领头人。他在出版社担任连环画创作室的副主任,具体负责现实题材创作的组织工作。他在社会上影响了一批人,在出版社指导过一批人,上海连环画的成就,应该说与他的努力有关。他画连环画,约有百余种。他的创作态度,素以严谨著称。一本《渡江侦察记》声震大江南北,《蓝壁毯》、《黎明河畔》等是众人传摹的佳作。他的创作水平、理论修养、领导能力,我非常钦佩。

  他在1964年之前,在创作、工作诸方面堪称顺当,但于此之后,经一场“洗澡擦背”,似乎出现了波折,“文革”开始,更遭厄运。我和他曾同“棚”半年有余,不仅朝夕相处,还并铺而眠。此时虽不便交流,却默默中相知于心。我自己的事,已有过结论,相信政策不会“炒回锅肉”,但久在“棚”里,常为如何结果犯愁。又想着家里如何过日子,孩子们不读书会变成什么样,以致情绪时生波动。凡遇此,他口里不说,总是投以关切安慰的目光,使我平静下来。1968年1月,我和他及另外几位被弄到江湾的一所学校里,见到的失去人性的野蛮行动,恕不详述。老顾也受到“优待”。一天,老顾和我被传去,到一间屋里,只见矗着几个穿草绿衣裳的年轻人,既不问话,更无招呼,走过来一个,二话不说,拿着理发轧刀,从老顾的后脑推到前额。我站在老顾身后,只见他挺着任其侮辱。我还记得1966年这场运动刚开始不久,一天,他从靠边人员堆里被唤出去,接受一位领导运动的“把手”训话,我从室内透过窗玻璃瞄见他在擦眼睛,我猜想定是承受不了强加的伤害了。老顾性格内向,行为稳重,从未见到他嘻嘻哈哈哇啦哇啦。他很有修养,这当然是他的优点。但是,把什么事都闷在肚里,就不一定好了。不是有一种说法,把心事闷在肚里,日久会闷出一个字的恶病来。果真如此?老顾啊!你何不开心开心!

  不过,在此令人烦心时候,也会出些令人可乐的事。从“棚”里到食堂买饭,必要经过出版社的“中央大道”。大道两边竖起几十米长的批判栏,张贴揭露批判“牛鬼”的大字报。我们经过这条狭弄堂,惟恐避之不及,哪敢驻足观望,但低头斜目瞄一眼,是无法禁止的。有天,见到一张画着老顾和我的漫画,二人联体,他的手里拿着粉拍朝我的脸上扑粉,我的手里拿着粉拍朝他的脸上扑粉,图题为《扑粉图》画意浅显,提示我和老顾的关系。其实他也看到了,我们边扒饭边乐,乐的是两人的形象画得真像,两人的情态刻划得真传神。这一佳作必出于连创室的高手。我们两人从“棚”里出来后,找画,无下落,问是谁画的,无人承认。我们怎会追究呢?实在是要当面称赞一番。

  我和老顾的关系,说他照顾我捧我,我没有这样的感觉,说他关心我培养我,这是有的。1957年我画的连环画《火车上的战斗》获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在授奖会上我发了言。过后老顾向我指出:“你的发言里没有提领导的培养,这是你取得成就的很重要的因素。今后应提高这方面的认识。”有次,他看过我的稿子后说:“你很聪明,懂得用自己的长处来掩盖自己的短处。”我画《山乡巨变》,社里指定老顾抓这套稿子的绘画质量。在创作过程中,他不因私交而马虎对待,硬是被他否定了两次。到第三次铅笔稿审查时,他一眼看中,立即肯定。出32开玉扣纸纸装本,也是由他决定的。与人相交,贵在真诚。他从不好为人师,也不敷衍含糊,若要说时,则句句中肯。虽说我比他大一步,但在心目中一直视他为师长、兄长。

  我的老家在宁波北仑,一边靠山,一边靠海,山里出茶叶,海里出鱼鲜。我每回乡,总要采办点土特产,扫墓时节托人弄点明前的野山茶,冷天去时必要行贩提供优质的咸鲞鱼。老顾喜欢吃咸鲞鱼。顶顶上好的香腐鳓鱼,喷香透鲜肉糜,老顾教我吃法:在鱼的下面铺一层肉糜,鱼上画盖两只鲜鸡蛋,加料酒、姜片、葱花,隔水蒸熟,是只下饭佳肴。在他病中,为使他开胃,我托家乡人给他捎过一条鲞鱼。老顾爱喝茶,我扫墓归来,必要送点茶叶请他尝新。他得病后,我去探望,见他强忍痛苦,不禁心酸,却又不能在他面前流露。我人在宁波,心里牵挂着他的病情,希望他照完一个疗程,喉能咽食,体力增强,再度三年五载,能画就画,想走就走,辛苦了几十年,既使带病,清闲几年再走,让人比较容易接受。我在乡下住了一个多月。五月三日与老伴一起回上海,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傍晚不宜探望病人,四日一早去他家,见到本来半掩的门洞开,他坐在吊针输液的位子成了灵台,人不见了,换成仍在微笑的照片。老顾,老顾!我给你送茶叶来了!双手捧上茶叶罐供在灵前,我和老伴,禁不住号啕了。

  知己可得,而今少个倾心人。

  倾心曾诉,从此缺一倾心人。

  人总是要走的,再要好的朋友总有一天会要分开。人生难得一二知己,而今少了一个说说话的朋友,感到平添一分寂寞。我对老顾,还常挂念着。

文:贺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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