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路漫笔(图)
(一)
沈尧伊 |
长征路,我去过4次,后两次是专程为创作连环画《地球的红飘带》收集素材的。记得有一次我独自从江西到延安去了3个月。其中酸甜苦辣,想来都是收获。
像我这样没有经历过革命战争的画家。要表现长征,决非易事。只能靠全身心投入,点点滴滴地积累。我画长征题材快两年了,这次连环画《地球的红飘带》的创作是中国连环画出版社给我的一次机遇。在他们的策划下,在高水准的原著与文字脚本的基础上,我才找到了感觉。
历史是个多面体,每个面皆是文章,然而面不过只是面,只有面的组合,才有了体积,有了容量,才是立体的。当我在脑海中似乎真实地看见了长征,尤其那人类品格的黄金时,我感到了责任。
(二)
灯光下,我在画一只船。窗外,随风传来大渡河的涛声。几个老汉围着我,兴致很高地指点,回忆,还不时地争论。安顺场是大渡河七场(集市)之最,渡口繁忙。以后随着公路大桥的修建,渡口荒废,渡船便成了文物。我看着速写本上根据老汉回忆而画的船,啊,它可真美!船头高昂,犹如龙舟,当年红军就乘此船打过大渡河的。它的独特形状是大渡河汹涛急流造就的,正因为适应了自然规律,才产生了具有个性的造型美。若没有这些可敬的老汉,我怎么能想像出来呢?
乘一叶小舟,荡过大渡河,在北岸安庆坝码头登陆。极目望去,巍巍山势,滔滔银河依然存留了它雄伟的气魄。从云雾缭绕的马鞍山巅,一条小路直插安顺场渡口,这是北渡的门户。1863年,1935年,石达开的太平军和中国工农红军都是三万大军,同在五月份,沿同一路线,全赶上大渡河汛期河水暴涨,都处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险境,面临着生死之抉择。历史是何等惊人的相似!然而,“翼王悲剧地,红军胜利场”(陆定一语),结局又是那么绝然不同。结局属于历史,而偶然性中包含的必然性则给后人留下不尽的思索。
看,位于安顺场西南的南壑,就是松林河上磨房沟,通向泸定铁索桥之关口。在这里,彝土司王应元郭踞险夹攻,断绝了翼王石达开的太平军最后一线生机。而在这里,红军未失一兵一卒顺利通过,奔袭泸定,这是红军执行正确的民族政策的结果。红军战士的不畏艰险,勇敢和自我牺牲精神是红军战略战术最重要的基础。沿着大渡河北上泸定,西岸皆峭壁,根本无路可行,全程共340里。当年王开湘、杨威武率领的红四团仅用了两天一夜,这种高速行军在平坦大道上尚且难以达到,何况从安顺场的磨房沟到转向泸定的磨西面,全是山间崎岖险路,还在路上打了两仗,不时要修路搭桥,在倾盆大雨中边行事,边吃饭,边动员。这是何等难以置信的人间奇迹!正因为如此,红军的战略战术是世上任何其它军队所无法学会的。
(三)
碉楼,又是碉,又是楼。但不是军队的碉堡,而是碉堡形的民房。旧社会在大渡河一带,碉楼是中上阶层百姓最普遍的住房。安顺场现存碉楼中最高有四层;卵石为壁,留孔为窗,外小内大,完全是最标准的机枪孔,向外望去,瑰丽之田园美景只见一隙。川西北的藏、羌旧民房虽不称碉楼,但形象更似堡垒。一楼关牲畜,二楼住人,三楼经堂,高台石筑,关起门全部家产都得到了保护。寺院 《地球的红飘带》选页 |
宫寨就更甚。我爬上黑水芦花山坡去参观当地过去最雄伟的建筑,那是一座废弃了的土司宫寨(衙门)。四层,四合天井结构,占地面积估计不下千余平方米,因为部分已倒塌,我只在外面转了一圈,我发现门只有一个,而且非常小。我纳闷:怎么没有官府衙门那气派的大门洞呢?当地人解释:这是为了安全,内可屯兵屯粮,门小不易攻破。看来严酷的现实使藏民对“气派”的观念也和汉族不同了。小金川、马尔康地区的村口或险要位置常可见到残存的烽火台,石砌,有枪眼,高达四五十米,开始我还以为是工厂的大烟筒呢!马尔康之脚木足乡就有四座,成菱形占据全村最重要的军事位置。旧中国战乱频频,民族矛盾之烈,百姓的惊恐心理由此可见一斑。据说烽火台也有第二个用途,每逢节日四个烽火台用绳相连,挂满彩旗,气氛热烈,烽火台真成了战争与和平的纪念碑。
藏区新旧民居之区别一目了然,这为我收集素材提供了便利。新民居已越变越矮而宽,牲畜已迁出屋,于是院内设备变得丰富起来。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那宽达十米的阳台了,那里成为和平生活气息的集中体现。一个正在窗榄上描绘五彩图案的藏民对我给他房子照相高兴之极,把全家都叫到了阳台。是的,这确实值得炫耀。安定、和平对于饱尝战乱之苦的人民来说是太珍贵了。
(四)
有些事物普及得真叫迅速。走在偏僻的小县镇,如果你看见背书包的孩子蜂拥在大木窗前,走近些就会听见阵阵电子游戏机的怪叫,那宽大的木檐在滴着水,底下挂着硬纸牌,上面歪扭地写着“新到‘混斗罗’”。在还未通班车的毛儿盖乡,我惊讶地发现,在仅长几十米的街道两侧,竟放了三台露天台球桌。
硗碛乡是夹金山口。我走进一户好客的藏民家中,想收集点灶台的素材,抱着孩子的大嫂笑笑说:“这已好几年不用了。”我惊奇地问:“那靠什么做饭呢?”她答道:“电饭锅。”适应了堂屋的黑暗,我环顾四周,除做饭的电器外,角落里还放着一台洗衣机。我知道在楼上卧房一定有台电视机,因为我刚才画外景时已发现了房顶的电视天线。川西北水力资源极丰富,这些年湍急的河流上普遍修建了小水电站,电力相当充裕。我住的招待所大都备有1500瓦的电炉,供旅客自己烧水取暖,这若在国内其它地区肯定是禁止的。不过,这里的基层干部似乎还没很好利用这种优势去发展生产以创造经济效益。看来改革之风在经济意识和文化素质方面的深入还有个漫长的路程。
说起电视,它在这些信息闭塞地区的普及,虽然只是起步,却是最令人欣慰的事。它的影响已超过任何文化形式,一个不相识的藏民认定我是记者,拉住我的手,让我一定转告电视台多播点藏民的生活。
(五) 《地球的红飘带》选页 |
对我来说,此行最大的收获是徒步翻越大雪山--夹金山。
夹金山海拔4千6百米,横亘于宝兴县与小金县之间,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有民谣:“夹金山,鸟儿飞不过,人不攀,除非神仙到人间。”于是又称为“神仙山”。红军在川西北共翻越八座大雪山,过夹金山最为艰难。这是因为夹金山气候恶劣,变化异常,冰雹、暴风雪骤然袭击。身穿单衣着草鞋,积劳受饿的红军战士在这里经受了相当严峻的考验。
硗碛乡乡长作为政治任务给我派了一名向导,藏族,退伍军人,民兵排长,名叫雷长云。他二话不说,背起我的背包,抬腿就带我上了路。当我们在密林间泉水边第一次休息时,老雷介绍起当地群众给上山之路起的名字:我们坐的地方为第一站“头道水沟”,出了杉林是“小鹰盘”,进入灌木丛叫“大鹰盘”,“烧鸡窝”有两间倒塌的石房,那是早年行人住宿的地方,再往前走还有“双石头”“一支箭”“五道拐”,那是一片草场,名字已形象说明了地形。从一处叫“鸡翅膀”的地方起就进入了雪线,向上为雪路,称“九坳十三坡”,顶峰名“王母寨”,因有一座行人祈求王母保佑平安的小石头庙而得名。从硗碛乡到普生岗为30里,从普生岗到顶峰也是30里,从顶峰到达维乡60里,全程共120里。
向导说我运气好,赶上好天气。四月份,转暖时节,又没到雨季,连咬人的早蚂蝗也不多见。要是再早再晚都难以过山。尽管如此,此行之艰难对我来说是空前的。在缺氧的情况下登山,一步一喘,几步一停,休息次数越向上越频繁,登上顶峰用了整整8小时。我边走边想,当年有的红军战士还过了三次夹金山,这真不敢想像,要是我非掉队不可,也许是因为他们年轻吧。不过,我马上想起了徐老(徐特立),他长征时已57岁,整整大我10岁呢!
过了顶峰,谁知又面临了更大的考验。下山处背阴,雪深及腰,小路用石堆为标记;否则白茫茫根本无路可寻,我想学红军滑下去,老雷忙制止,因为偏离路标,就可能落进雪窝而丧命。走雪地可太费劲了,简直是在挪、在挣扎。好不容易下到雪线,不曾想膝以上还是雪,以下竟成了冰水,几次摔跤,汗水冰水里外湿,脚也完全冻麻木了。我喘着大气想:体验到了这层,算是没白来。
沿着冰水汇成的小溪,我们直下山谷。我不时落在后面照相。我敢说,夹金山景色之美决不亚于任何风景名胜。皑皑雪原,滔滔山泉,杉林傲立,灌木连团,高山湖似明镜,峡谷色艳如虹。据说夹金山如其名,真的产过砂金,不过我看夹金山真正之金在于它的美,自然之美和长征精神之美。
我们晚9点才登上红一、四方面会师的达维桥。躺在床上,我竟然因为累过了头,夜不成寐。眼前闪烁的仍是积雪和卵石,耳边又响起老雷的话:爬山不能慌,不要急,一步一步踩稳了才得行。这朴素的语言中包含了多少人生的哲理!
(六) 《地球的红飘带》选页 |
藏式木楼的阳台,特长。我伏在木栏杆上,被两河口的黄昏所陶醉。两河口是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的旧址,梦笔河和虹桥河两河交汇,转弯,在暮色中闪光,余辉中的雪山辉煌得如同黑暗中的火把。一个打草归来的小姑娘在楼下仰着头告诉我:“那里叫‘天鹅抱蛋’!”“为什么呢?”“老人都这么说。”我不禁笑起来,这话可真朴素,不过确实很形象。
甘南小镇哈达铺是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我鞋上带了厚厚的黄泥登上了驶向岷县的长途汽车,上车的瞬间,我突然感到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送我上车的红军纪念馆老韩、我刚刚认识半天。他拖着不太利索的腿在泥泞中领着我参观红军在哈达铺老街的旧址,还不断解释着他的设想和规划。哈达铺在保护长征遗址方面的工作可以说是较好的。我为他的热情所感动。我知道,这类纯属精神文明毫无经济效益的工作,在如今是举步艰难的。他说:“我本来可以退休,但我仍在干,那完全是凭着感情。”
毛儿盖河从大草地顺沟而下,袅袅炊烟处,母亲们正在草滩上用最古老的工具编织羊毛毯。灌木丛中的空地,男女青年正围成圈跳藏族舞,那是在为即将举行的草原运动会准备节目。远方,一个小伙子骑马踏上山岗,随风飘来了悠扬的山歌……我感到心中充满了清新的气息,似乎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这种薰陶,这种感受,虽然无形,但我确实认为比背包里那25卷胶卷和两大本速写更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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