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贯》的人物刻画
过去常听人说,“连环画的生命是典型人物”,这话经过二十多年得到了印证。
以前我对什么是典型、如何刻画塑造,理解并不深刻也不全面。我没有上过美术专门学校,底子不厚。搞连环画首先遇上的难题就是怎样从现实生活中汲取所需要的典型形象。当时,搞连环画专业劳动繁重,去体验生活的机会比较少。脚本拿到手里,马上“深入生活”发掘合乎理想的人物形象,当然不可能。记得1952年《辽西画报》要画一套关于志愿军的故事,当时志愿军还在国外作战,就只有依靠自己过去的生活积累。过去的生活积累,好像一座无形的仓库,打开它的大门,那些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成群出现在眼前,能回忆起许多“故事”、“情节”。
1955年我去辽宁义县,在奉国寺前看两位老者下棋。不便打扰,就在稍远的地方坐下来。只见左边的那位在六十岁上下,头发灰白,略有髭须,面色销黄,似笑非笑,默默不语,袖上注视棋局,上穿棉干部服,下着普棉裤还扎着腿带,他是寺庙的住持。右边那位,七十岁左右,头顶已秃,八字白须,长眉置眼,脸色紫红,脑门光亮,手指夹着棋子转来转去,口中絮絮叨叨:“你想吃我,咳,我不让吃。我走中不中?我走,对,我走,我走了……看你还吃谁?”从他穿的蓝粗布衣裤和腰带盘的花结来判断,大概是寺庙附近的老农。两位老者的性格截然不同:一位遇事冷静,稳重沉着,喜怒不形于色,被吃掉了车马仍旧坦然;另一位心直口快,活泼好动,毫不掩饰内心的活动,休说被吃掉了车马,就连损失一个小卒也要唠叨半天。我看了一会,趁他们没注意,悄悄地先把老农画了下来,并在头像下面记录了他说的挺有风趣的话。可惜我刚要画那位住持,却被他发现,并且斯文地站起来打招呼。这使这领会了所谓“传神”的“神”,就是人物个性充分表现的概括悟。从此我暗自规定:以后画肖像,一定先观察了解,然后抓住人物个性充分表现的时机,这时候再悄悄动手。
不久,又在义县城内回民饭铺里看到一个小贩。他身矮体壮,面色红润,络腮胡子好像刺猬。可能生意不佳,正借酒浇愁。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和饭铺掌柜发感慨。他既讽刺别人也嘲笑自己。他说的俏皮话都是我从未听过的,例如“挺大的嘴巴子守着一个小鸟食罐”就是他用来自嘲的警句。后来在画《十五贯》里的尤葫芦时,很自然地想起了他。
自编自绘,连环画很少;历史故事的,大部分是从文学戏剧中移植来的。我们画历史故事大多 在传统的典型基础上再加工创造,所以首先须向传统学习。关于欣赏观摩传统绘画、雕塑、工艺品等等就不必我罗嗦了。下面只谈谈我个人的两点体会。
第一是戏剧里的脸谱。脸谱,最初是因化装时强调五官部位和面部肌肉轮廓而产生的,如粗眉、大眼、翻鼻孔、大嘴岔等等,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装饰化了。地方戏脸谱有的还保留着原先朴拙的样式,京剧脸谱从清代开始集中地方剧种脸谱的优点,并经过几代著名演员和戏剧艺术家的努力研究、加工提高,才形成我们民族独特的一种戏剧化装艺术。
我在七八岁时就喜爱脸谱,到十五六岁时曾搜集了上千种的脸谱。那时经常介绍脸谱的戏剧小报上曾有“人心不同,有如其面”的标题,给我的印象极深。后来我在从事连环画工作的时期,经常琢磨:怎样掌握人的外貌与其个性的机联系,以及如何把现实人物分析成若干脸谱类型等等问题。
研究脸谱,最好熟悉剧情的角色表演。这样对某一人物的性格与其脸谱、化装、动作、唱白等等能有个统一的认识。我在连环画里曾接连碰上几个不同性格的“丑角”,如《十五贯》中的娄阿鼠,《劳山道士》中的王七,《梦狼》中的白甲和另外几套画里的师爷、衙役、地主狗腿子,为表现他们,我都曾从不同的丑角脸谱和动作里吸收了所需要的成分。
第二是相面。把人的相貌归纳成若干种类型的第一部著作,大概是明初成书的《麻衣相法》了。1964年我参加筹备“破除迷信展览会”,因而又有机会见到这部书。我重新从塑造形象的角度阅读了一番,感到在它迷信的宣教之中了含有不少观察人物的有用经验。譬如,养尊处优的人自然肥、白、细、嫩;经常劳动操作的人,自然皮粗、盘暴、肌壮、茧厚。这个道理,谁都知道。《麻衣相法》对相貌和性格互相联系的分类归纳与古典小说里对美女“柳眉杏眼、樱唇桃腮”,武将“豹头环眼、虎背能腰”,奸佞“獐头鼠目、鹰鼻鹞眼”等等的描写基本上是一致的。
我在设计人物时,首先尊重已有的传统典型形象,同时按照自己对现实生活中这类人物的理解再创造,我的学习方法是学相书上的分类,结合对现实生活中各种人物的观察分析。我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构思范围大大拓宽了。下面以《十五贯》中的过于执为例,约略叙述我对这个人物的塑造。
对过于执这个人物,我开始曾理解为“糊涂县令”。后来感觉用一个丑角陪衬抬不高况钟,加上当时我没看到昆曲演出,我不得不进一步分析过于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过于执”。这个名字已经告诉人们:他不是贪赃枉法的坏官只是做事“过于固执”,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主观主义。他的主观和固执怎么形成的?我设想的和所画的过于执是这样的:寒窗读书,早年清贫,为了生活曾教过私塾。脸虽不瘦但绝不能胖,二目稍小,有鱼尾纹。他自以为是满腹经纶却官运不佳,直到四十多岁才中上末榜进士。当了几年县令,既不贪污,又不徇私,经常被人赞颂,因而更加刚愎自用。常常撇嘴咬牙以致两肋下颏肌肉有力。身上总带着腐儒的酸气,常以诸葛孔明自许,天气不热也拿着扇子,天气不冷也端着两肩。纱帽虽属明制,两翅却呈桃状。发生命案,他也“调查”,走到堂口亲自查询一下人证,侧耳静听,面孔严肃。见了钱褡便先入为主,不须费事已胸有成竹。他也“研究”,就是人人可做到的简单推理:年貌般配,定然有奸,有奸难免想逃,想逃终须用钱,需儿就得图财,图财必然害命。“本县平素以礼乐治民,如今竟有这等伤风败俗之人,不打不招。”于是咬牙切齿,小眼圆睁,将扇子往公案上一拄,身板一挺,打顿板子再说。有了招供,立刻自鸣得意,扇子又扇了起来。稀疏的胡须微微飘动,其潜台词是:“可见本县断案如神。”
文:王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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